2009年5月27日星期三

想想,再想想

我现在正阅读我年轻时所谓先锋的书:《在路上》。这是与《嚎叫》在诗歌中的地位等同的小说。我在大学的时候曾定下一个原则,绝不阅读在文学青年中流行的书。所以一直到我已经不再写诗多年之后,我才偶尔重拾起旧日的落英。我并非一个非常独立特行的人,但是我足够理性,我知道我脆弱的观念/思想很容易为人左右。这个原则多少是一种保护。因为我是如此的孜孜以求,我的书目中多少包括的一些众所周知的经典。我越想保持独立,我越是成为这个崇尚“独立思考”的大流中的一员。至少在我看来“独立思考”是我这一代人的金科玉律。我们越是飞速的逃离,我们越是紧紧地被绑在一起。至于有多少人真正做到了独立思考,多少人还继续在做,这是另一个问题。我也曾经驱车驰过了美国大小数十州,我从来都是计划周详,带足粮草。我受载的搭车客有学生,有音乐家,攀岩者,打工的人,都是短途,没有人真正贫困潦倒,食不果腹。表面看来,Sal(尤其是Dean)和我的生活多么不同。他们完全在情感的激流中漂流,不知道哪儿是下一站。而我一直在计划,非常理性,也许太理性了;我有中国式的克制,一度对这折磨人性的克制引以为荣。搞笑的是,我的生活从来没有像我计划的那样。我在周详的千思万虑之后,总有一阵突如其来的怪想,把一切改变。有一点像华滋华斯的Lucy poems (Strange fits of passion have I known)。说老实话, 我过的不赖(按照很多人的标准),但是并非我事先安排的那样。如果我更深一层,我就发现我与他们真的心心相印。我所有的生活都是重复在先贤的路上,所有的声音都是他们的回声。这个世界的历史就是不断的重复。那些被人称颂的原型都是真正的大师。《在路上》,《唐吉珂德》,《天路历程》一样同是心灵的历砺,我的诗就是我的心灵之旅。我的诗其实可以有一个总纲 -- 在这首逸稿《古诗三首:罗敷》中:“比如罗敷,你的幸福有赖于想象/正如我的不幸。”我并不是真正的多愁善感,我顶多是属于杞人忧天,反复的思考很多假想的问题。我一直没有深究我为什么写诗,一直到我前不久对旧诗加链,我才明白我只不过想重新衡量价值观(个人的和社会的)。这其实与Sal 和Dean 的诉求其实一样。这些表面看起来炯炯各异的事物,在解剖刀下呈现相同的肌理。

什么开启了我的诗歌生涯,什么时候我开始写诗却是很清楚。聂鲁达是我的缪斯。我在初三毕业后保送高中。这年的暑假有无数的时间,无穷的精力。我的妈妈跟图书馆有点小后门,我就画地为牢,整天泡在书架中间。王央乐翻译的《聂鲁达诗选》像一头色彩斑斓的豹子,在一堆绵羊一样的旧纸堆里格外引人注目。它的内容更是让人震撼。诗竟然可以如此自由,如此富于想象力。其实我的诗性教育并非开始于此。博尔赫斯钟情于《1001夜》。我在小学时读到这本书,同样对世界充满幻想。但我从来没有很清楚地认识到童话的诗性,直到我读到他在哈佛的讲稿《打造诗行》(This craft of verse)。我主要生长在一个后文革的时期,小时候最为激动人心的游戏是分成两派打仗。有前院对后院,有农村对干部子弟。石头泥巴飞在空中,砸在身上。像《苍蝇王》里挣扎的小把戏一样,我也经历了世界大战的洗礼。我并非一个胆小鬼,但是显然不是当炮灰的好材料:我过于瘦弱,机敏不足,而且很难对我的敌人怀有阶级仇恨。多一点的时间就花在我父亲的寥寥几本藏书上。基本上只有四大名著。想起来好笑,我对林黛玉深恶痛绝,叽叽歪歪,叽叽歪歪,象《大话西游》里悟空对唐僧的憎恶。过早的教育并非是好事,但是我由此喜欢上了读书,这实在是值得庆幸。然后是高中,我对《百年孤独》特别的痴迷。一个长得象宝钗的同班的女生(也许这是我不喜欢黛玉的原因?)把书递给我,只因为她觉得我会喜欢。这本书粘在我的手上一整天,一直到我挑灯夜战把它读完,这是从来没有发生过的事。因为书店就在中学的门口而且我的家离学校过于遥远,我的许多中午就打发在这儿。当时有很多色彩斑斓的小书,我最早接触的波德莱尔,艾吕雅就始与此。尤其是波德莱尔的小册子,我经常揣在身上。后来我上大学途中的某一年,车厢的服务员借过这本书,工工整整的抄下了数十首。这个时代真是让人怀恋。我在高中有几个很好的朋友。对我的写作推崇鼓舞的是我的同桌黄贵。他的外号包谷,因为他的门牙格外突出,象电影《cars》里的拖线车。他是农村来的住校生。我们虽然都在理科,他也对文学有点兴趣。我对金斯堡的认识由他而起。我至今记得他眉飞色舞地谈论《嚎叫》。我也与他一起妄想有朝一日叛经逆道的快感。我有一张金斯堡在旧金山第一次朗读《嚎叫》的CD,一直想要送给他,可是总也找不到他的下落。

我第一次离家去上大学是同一个同校不同班的女生结伴而行的。她可能是很多文科班男生的梦中情人,聪明美丽,温婉可人。我对恋爱一无所知,一直只当她是我的同乡同好,另一个朋友,性别并不重要。我开始阅读散文就是从她给我的《巴黎的忧郁》。然后是匆匆忙忙的大学生涯。我第一次知道有人这么努力。物理系里有很多的异常聪明勤勉的人。我基本上随着大家的压力,共同进步,驻守在图书馆没有空调的大厅里。在四大力学的间隙,诗歌,散文和小说占去了我所有的时间。作为一个局外人,我的诗歌以自娱为主。我起名西区因为北大在北京的西北,贵州在中国的西南。没想到还有西川西渡,也就认了。也曾动过逐求利的念头,但是很快就放弃了。毕竟诗歌不是我谋生的手段。我并没有很多系统的想法,只是想最终出一个诗集,命名为《栅栏》。因为每一行诗都像一个侧放的栅栏,由一根看不见的线贯穿而成。读书读书再读书,我越是读书,越是感到自己渺小微茫。我的诗确实不足为外人道。有一天我读了《荒原狼》,才明白我只是另外一种炮灰。黑塞说荒原狼既不会产生于有精神高度的贵族之中,也不是产生于有无限绝望和所有渴望的奴工中间。大量平庸的中产阶级存在的意义只是为了催生荒原狼。我也接受了这个天命,要成为中产阶级的一员。很多年以后,我在一个德国同事的推荐下阅读了《悉达萨》,《玻璃珠游戏》和黑塞和罗曼罗兰的一些通讯笔记,才总算把作者和书里的虚构分开,多少出脱了炮灰感。另外一本改变我的书是毛姆的《剃刀》。我一直知道美国的研究生教育是不错的。《剃刀》让我更加向往尝试一下隐居美国的感觉。我觉得我有使命经历一下这样的生活。

然后是母亲的自杀和黯然的离开中国。诗歌对我来说越来越没有生活本身重要。而在此之前,诗歌虽然只是生活的一部分,可是却高于我的全部。我经常会问自己,妈妈希望我过一个什么样的生活?她在痛苦中离去,我应该作为她的一部分过她所渴望的生活:简单而安宁。这是我喜欢马蒂斯的原因,他宁静的人物画每每使我想起了我的妈妈。直到有一天,我的诗稿在一场大火烧掉。这是一个暗示,一个解脱,也是一个借口。也因为别的一些个人原因,我在火灾后给自己放蛊不再写诗。就像博尔赫斯所说的那样,写诗并不是一件特别让人开心的事。你只能写你所能写的,而不见得能写你喜欢写的。阅读是一件更让人喜悦的事。我象一个高速旋转的轮子,终于知道有些事情需要慢下来欣赏:比如生活。阅读也不再是我的功课,而是我的爱好。我保存下来的诗都是在火灾前已经输入了电脑里。我一向疏于打字(拼音不好,而且没有动力),因为要与人交流,只好陆陆续续打了一些。所谓适者生存,保留下来的应该是好一点的部分,大约有80首。我把它简单的分为天真时代和经验时代。就像布莱克的天真之歌和经验之歌。经验时代是我开始成熟的时期(在大学毕业的最后一年),也就是这个分数维观念(上月我才把这命名为分数维)诗歌的开始。我最初的想法是加入文化符号,让诗的内涵和外延同时扩充。我当时开始读中国古诗,还没有读完《世说新语》,我已经完全对典故着迷。读加注的杜诗也让我倍感亲切。我总觉得跟他们在文化符号上的使用是一脉相承的。我也读了艾略特的《荒原》,说实话,我对同样的加注感到非常难受。究其根本,我不喜欢哲学化的东西。不知是否因为柏拉图要把诗人撵出理想国(当我第一次读道大儒这样的言论,我确实是大吃了一惊。因为当时甚至不知道真理不止一个。),还是对我父亲(他是哲学老师)的反叛和同情(他也憎恶这为当权者服务的哲学)。我想,读了这么多书,不冒泡泡也难。

因为经历训练的不同,我的诗跟大多数中国当代的诗人不同。毕竟来说,在90%的时间,我是一个科学家或科学门徒。科学最为精要的地方并不是逻辑运算,想象力和创造才是关键。一般来说,这是一个非理性的过程。有点像尼采所说的日神酒神精神。当然,认为科学家只需要创造力并不需要经年的逻辑训练和知识积累的多半是现在所谓的“民科”或者是亚利士多得(实际上他有远大于我们的智慧):他可以宣布力是物体运动的原因。当然,我的诗歌创作并不是科学论文。我十分钟爱超现实主义。这样的结合确实有一点怪异。我其实只喜欢艾吕亚的诗而不喜欢布勒东,因为艾多少有非逻辑的关联,而布陷于纯粹的混乱。我的诗是它自己的怪体。我尽量想诗言志(用小学八股术语:中心思想突出),但表现方式的诉求则是调动一切感官,不求逻辑:声音的触发,通感,比喻 (我还是不能从理性上接受“蚓无爪牙之利…”,但我依然可以感受鼓舞。我十分清楚这是非理性的诉求。),典故,文化符号,科学知识,等等等等。我不能理解很多诗人所谓的感觉。如果我不能说出道道来,我就没有感觉。博尔赫斯说诗歌里有机密,需要阅读者解密(riddle & trick),西川说诗歌里有密传。其实科学也是一样。科学符号是一种显密,诗歌符号充满隐密。一个科学的学徒,要花很多的训练,才能掌握这符号后的真意。而这样的符号对门外人没有任何意义。诗人也每每在深度的阅读中进入神圣。陶渊明“每有会意,便欣然忘餐”便是一例。这里面有一个最大的区别:科学显密的解释只有一个,诗歌隐密的解释往往因人而异。某种意义上来说,科学是人类探索世界的共性,诗歌是个人探索世界的独特经历。所以诗歌的解释因人而异。我的诗中多少带有一些的显密特征。一个有文学修养的读者应该能领会大多数的内容。我在诗中加链并非是要给出正版的解释。我并不比任何读者有更多的解释权。诗歌的阅读是读者自身经验的重新再体验,是一个私密的过程。作者的控制在诗歌定稿后就已经完成。我的目的有两个:1.给读者更接近地体验作者的经历。链接在这里是一个方便。英特网的确给我们轻点指尖,目游万仞的便利。2.让读者做非线性的阅读。也许某个链接更为有趣。读者可以乘兴而来,兴至而归,不用到达诗的末行。有一句套话,过程比目的更重要。当然,艾伦坡有不同的观点。在我很多的诗中,最后一句也是文心,但这是应该由读者决定的。我自己在加链的过程中也一再浮走连篇。我勉力做到了在大约25首诗中加链接。技术上唯一的遗憾是我不能在一个单字上添加多个随机的链接。至于我为什么叫分数维的诗,因为原则上每一个符号可以加链,从而加倍细分。而所有链接里的内容,可以再度加链。这在形式上与分数维的概念很象。简单说来,分数维是一个新的数学分支,是一个无处不连续无处光滑的线。这个线的长度跟你的尺子有关。我想说对我诗歌的阅读也跟读者的精力(时间)有关。读者可选择阅读链接和链接的链接,无限开放的链接(当然原则上如此),如果他有无穷的时间。当然,也跟网络,法律,道德,种种约束有关。另外有一点也不是太完美,我不得不使用汉语和英语的链接。希望有朝一日,单一的汉语链接就足够用。目前还是很难放弃大量英语的网址,因为英语依然是我们时代垄断地位的语言。可以选择的质量也较高。

加完链接以后,也随手写下这个小文,以此印封我的诗歌经历。虽然不能把所有的诗都加链接贴出来,希望这个尝试多少能自圆其说,让读者理解我写作的观念,初衷和背景,也就算功德圆满了。